《一见(书号:12114)》蒋子龙,鲁迅 全本小说免费看

小说:一见(书号:12114) 小说:其他小说 作者:蒋子龙 简介:简介:最初的记忆和生命中最重要的记忆,构成了作家陈忠实的散文世界哪怕仅仅是对一条河的气息和蜿蜒的回忆,也足可以支撑起岁月的温情和悸动从1995年6月28日在雍村写下的《汽笛布鞋红腰带》,陈忠实在这16年间写下的最重要的散文都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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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武夷灵人


吸引我去过三次的胜地有两处:泰山和武夷山。

泰山是一座圣山,一座古文化大山,抚育了文化巨人孔子,震慑着历代帝王,俯瞰着整部封建史的演进。武夷山不是一个山,而是一片山水,荟萃千山之秀,博采万水之美,朱熹在此完善了理学,成为当时中国东南部的文化学术中心。

一南一北,两座文化高峰,相应相对。

奇山养育灵人。现在想来,我三上武夷山似乎就是为后来要结识一位灵人做铺垫。武夷山流传着许多古代神奇的文化传说,我相信现代武夷山的丹山碧水间也会隐藏着一些传奇人物,缘分一到自然会相遇。

1995年6月,中国作家协会应台湾高雄市文艺协会之邀,组成了一个赴台的作家访问团。按惯例成员理应都是作家,却意外地多出来一位画家,他是武夷山画院的院长蒋步荣,且不来北京跟大家聚会后一起同机出发,而是到香港再跟我们会合。我感到新奇,因之也对此姓此名有了更多的兴趣和猜想,此公特立独行,卓尔不群,莫非很怪?抑或架子太大?

相见之后,才发现蒋先生非但不怪,简直可以说太平易宽和了。一副中规中矩的老派学者风度,逊顺谦恭,温厚慈良。年已66岁,却像一精壮的中年人,黑发浓密,面肤微红,眉重目朗,嘴阔唇厚,脸上凝贮着一团友善的静气。我们“两蒋”一见如故,话题从武夷山开始,然后天上人间,五行八作,滔滔荡荡,顺流而下。谈至夜深,兴犹未尽。此后的10天,我们在台湾同出同入,一起参加各种活动,彼此间的了解也就更深入了……

蒋步荣这位作家访问团里的唯一画家,在台湾受到了特殊隆重的欢迎。原来他前不久刚拿出五幅作品义卖150多万新台币,全部捐献给台湾的慈善事业,成为佳话,轰动一时。在林边乡的一次义卖会上,竟创造了万人空巷的盛况,如此一位声名赫赫的人物,在台湾所到之处自然格外受人瞩目,被人崇敬。随之而来的就是向他求画的人也特别多。

最难得的是蒋步荣先生没有半点架子,毫不矜吝,几乎是有求必应。我们的活动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张,蒋先生在外面随大家奔波一天,回到下榻的地方不论多晚,都要运笔走墨,把答应人家的字画做好。游览台湾岛最南端的垦丁自然公园时,我们到晚上9点多钟才下榻到六个人一个房间的青年活动中心,主人早有准备,拿出十几幅白扇子面,请蒋先生在上面作画题诗。他熬着酷热,挨着蚊叮虫咬,听着同伴们的鼾声,画到第二天凌晨3点钟才算完成任务。小睡一会儿,7点钟又跟着我们一块儿出发了。

每有严肃的会见、座谈等礼仪场合,他却总是甘陪末座,静听静思,从不抢话争锋。由此可见先生的品格学养之一斑:好善敦伦,诚直敬慎。

真是灵人异相。蒋步荣貌极厚实,心里却灵气浮动。外表平易和礼,谨翕不争,但他的沉静里潜藏着惊人智慧和巨大的能量,看他的字画,读他的诗词,最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一幅人见人爱的《布袋僧》,又称“大肚弥勒佛”。大腹便便,其笑融融,倚杖提袋,慈颜祥和。在画面上磅礴着一股大超越的力量,虚灵空澄,浑厚融圆。把佛的智慧具像化,且朴茂天成。蒋步荣为自己的画题诗:

布袋僧,袋空空,随身布袋储清风。

风是玉粒粮千廪,又是甘泉饮不穷。

布袋乾坤无饥渴,又能防暑御寒冬。

任西东,意从容,沐雨栉风万里蓬。

……

蒋步荣为什么爱画布袋僧?有时他也自称是“无争无求汉”。

蒋先生7岁开始学画,拜清末的老秀才吴秋香为师,不仅“从芥子园入门,三希堂取法,上承唐宋画学,下继明清绘艺”,攻习山水人物花鸟虫鱼。同时还向声律诗韵学步,国风雅颂,唐宋诗词,遍览通读,打下了坚实的古文根底,以诗入画,以画咏诗,渐渐形成将诗书画融为一体的风格。既有前人风范的沉淀,又是自己人品画品文品的凝聚。

1949年,为了配合南下大军解放福建,他和一批热血青年毅然投笔从戎,上山打游击。待到全国真的解放了,他所参加的地下党:“中共城工部”,却莫名其妙地被打成反动组织,他也随之成了“特嫌分子”。1957年又被定为“不纯分子”,开除公职,送去劳改。“文化大革命”中新老账一块儿算,他是“双皮老虎”,跌进炼狱。他问心无愧,可以“穷愁不潦倒,危难不轻生”,但三十几年的坎坷跌宕把身体折腾垮了,胃痛、腿肿、头眩、心跳……通身无一处好地方,无时无刻不在病痛的折磨之中,而且还不能去检查和医治,每天仍要干许多连健康人也难以承受的苦役。单是肉体折磨已难以支撑,精神上还要承受着一份苦难,他曾被逼迫爬到电影院墙头的最高处,抡锤砸掉自己亲笔题写的电影院名号。每个字都有半人高,他才知道消自己的“毒”可比当初“放毒”困难多了。

他的书法是从“二王”(羲之、献之)入手的,也深研过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苏(东坡)、赵(松雪)、虞(世南)、何(绍基)、郑(板桥)等法帖,涉猎秦篆、汉隶、魏碑、馆阁诸书法,熔各家书艺于一炉,自微至精,破法有法,纵横有托,自立风骨。如果说普通百姓对他的画好在哪里看不出多少门道,他的字写得好却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即使看不出更深的门道,至少能看出笔画有劲、浑实、骨架戳得住,好看耐看。因此求他写字的人和单位很多,单靠他自己把那些字都砸烂、清除,真是谈何容易?他砸得头昏眼花,一脚踏空竟摔得筋断骨折,昏死过去。此后,他的状况愈来愈糟,甚至在烈日暴晒或高台、田头的批斗中也会经常晕倒。似乎真的像“革命派”咒骂的那样,他要“寿终正寝,死有余辜”了!

横逆其来,他写诗自况:“连台悲剧演难收,一幕残春一幕秋”。

他也在等待着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幕降落。命运恰恰在他陷于绝境的时候又出现了转机,“文化大革命”对他的迫害升级,押送他去偏远荒僻的岛石大坑插队落户,终生接受强迫性劳动改造。“革命派”以为对他判了“死刑”,对他的监督反而放松了。当地的“贫下中农”们,自己的日子过得也相当艰难,没有多少闲心管他,于是他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就不甘心“坐以待毙”了。

以往,道家常结庐于高山流水深谷密林之中,通过内修外炼、服气餐霞以求“长生不老”之术。“长生不老”没有见过,强身健体却是可行的。蒋步荣开始练“五禽功”。厄运濒临,涵养了他的气度,穷山恶水,强化了他的个性。他为自己制定了养身的十二字诀:“虚心实学,持志坚忍,慎言善行,好义克欲”。每天夜里,他点起煤油灯,结合“五禽功”、“禅坐功”和“站桩功”写字绘画,在书画中练功,在练功中作画。年长日久,他的身体果然奇迹般地强壮起来,如脱胎换骨一般。自觉诗书画的境界也不同以往了。不论环境如何险恶,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高度集中自己的意念,干自己想干的事。

他画梅,恣肆峻拔,沉雅浑朴,并以梅自比:梅树春寒不吐芽,横枝竖干乱交加。纵然终岁冰霜凛,我仍高昂自放花。

轩昂坦荡,刚毅自强,将情怀胸臆寄于诗画。他喜欢画怒兰、怪石、“岁寒三友”。他画竹,鲜健挺秀,淡逸中透出铮铮硬骨,并题诗云:昨夜东风过雪山,庭前又见笋成竿。亭亭高节凌霄起,誓向天公斗恶寒。

可谓因祸得福,正是在这绝望之中,却时有妙思佳构从蒋步荣的大脑中溢出。

他在苦难中练成的这身功夫,也令他后半生受用无穷,不仅成为他晚岁健康长寿的秘术,也使他的诗、书、画和工艺品创造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终于迎来了一个巅峰期……

“中共城工部”的冤案平反,紧跟着蒋步荣身上的一切污垢全被洗刷干净,恢复党籍,出任武夷山管理局副局长,又成了国家的“宝贵财富”,被明令“抢救使用”。即使别人不“抢救”他,他自己也要“抢救使用”自己的艺术抱负和灵感了——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黄金时期,即创作高峰期,蒋步荣准备了大半生,到晚年才等来了这个时期,有一种“待到黄昏抢一景”的紧迫感,调动起生命的全部潜能,一发而不可收。

他的《长城万里图》就是在张扬一种强大的生命力,画面上有一股雄盛的气势破墨而出,峰峦舞动,长城如练,意象奇诡,游放从容。而《武夷山水》是表现大自然生命之脉的律动,却能让人立刻沉静下来。东南奇秀,神会造化,气象恢宏,苍润灵逸,熔铸自然,纵身大化。无论是他的绘画还是他的书法作品,都透出整体上的诚恳和古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韵在意中,意在形外。蒋先生不仅诗书画俱精,在十几年的工夫里还创作了近万计的雕刻艺术作品,享誉国内外。接近老年,他的艺术生命全面开花了,武夷山赋予他的才智和灵气也得以淋漓尽致地喷发。

武夷是奇山,自然会出此灵人。蒋步荣先生总算没有辜负“奇秀甲于东南”的智水仁山。我想武夷山也会为他感到欣慰,感到骄傲。

(1996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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