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书号:12114)》蒋子龙,鲁迅 全本小说免费看

小说:一见(书号:12114) 小说:其他小说 作者:蒋子龙 简介:简介:最初的记忆和生命中最重要的记忆,构成了作家陈忠实的散文世界哪怕仅仅是对一条河的气息和蜿蜒的回忆,也足可以支撑起岁月的温情和悸动从1995年6月28日在雍村写下的《汽笛布鞋红腰带》,陈忠实在这16年间写下的最重要的散文都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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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人书俱老


我一向称呼陈国凯先生为大师兄。

1980年,我到北京文学讲习所进修,秦兆阳先生只带两个学员,就选中了陈国凯和我,他比我年长两岁,自然是师兄了。其时他已经是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了,我仍在工厂里卖大力气。他进工厂的时间也比我早,只不过他干的是令人艳羡的电工,我干的是“特重体”锻工。1978年他以《我该怎么办?》摘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到第二年这个奖才落到我的头上……你看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我的大师兄。

从文讲所毕业后,国凯师兄的创作进入井喷状态。《代价》、《文坛志异》、《好人阿通》、《大风起兮》等长篇小说相继问世,还有数十本中短篇小说集,获奖无数。就在他正处于人生和创作的高峰时期,于上个世纪末突发脑溢血。这是大病,十分的凶险,但师兄福大命大,硬是挺了过来,我得到消息便立刻启程去看他。

以往我们每次见面,都有不少话题要谈,交换各种信息,询问或讨论一些两个人都关心的事情……我只要南下广东,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看望国凯,有时纯粹是为了看望他才寻机南下的。他经历过生死挣扎,终于大难不死,师兄弟再次重逢,自然都装着一肚子的话要说。他表达的欲望也很强烈,但每次张口都急半天才能吐出一两个字……我为他难受,从包里翻出纸和笔递给他,他吭哧憋嘟地又说又画,却仍旧不能将自己要说的话表达清楚,便愤怒地丢掉笔,闭上眼睛,不再出声。我在旁边更着急,不敢再向他提任何问题,也不知该怎样自话自说,只能默默地看着,心里难过,百感交集。

想想国凯师兄的语言智慧,以前在文坛上是有一号的。在一般情况下他绝不会主动说话,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正是这副沉默的样子,反而让人感到亲切,觉得他离你很近。当他必须开口讲话的时候,却突然会令人感到一种陌生,一种神秘,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他反而离你很遥远了。有很多时候他的话令北方人听不懂,也可以让南方人听不懂,口若悬河,滔滔乎其来,却没有人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听到从他的嘴里发出一串串的音调、音节,以及富有节奏感的抑扬顿挫……有人说他讲的是古汉语,有人说他讲的是正宗客家话,这也正是国凯的大幽默。我跟他相交几十年,却从来没有语言交流上的困难。我们一起去过许多地方,记不得和当地的作家以及文学爱好者们举行过多少座谈会,也从没有发生过语言交流上的困难,即便有个别的词语别人听不清,我在旁边还可以做翻译。他在国外也曾一本正经地讲演过,难道是依仗上帝的帮助才博得了理解和喝彩?

那么奥妙在哪里呢?他想叫人听懂,别人就能听得懂。他若不在意别人是否听得懂,便会自然发挥,随自己的方便把客家话、广州话、普通话混成一团,似说似吟,半吞半吐,时而如水声潺潺,时而若拔丝山药……不要说别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是他本人那一刻也未必真正闹得清自己在讲些什么。这可以说是国凯师兄的绝活,朋友们都格外喜欢他这个特长,一碰到会场上沉闷难捱的时候就鼓动他讲话。一个有着这般出神入化的语言能力的人,真的从此就不再发言了?

不久,国凯师兄由家人陪同来到北京,住进一家很不错的康复医院。此院有一科,专门训练失语病人恢复说话能力,医生对他做了全面检查后很有信心,认为他的失语状态并不严重,经过训练是可以恢复正常的语言交流功能。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国凯兄不配合,拒绝接受任何训练。家人劝不动他就求助于我,起初我也相信自己有这个面子,许多年来我们彼此尊重,遇事都是先替对方想,何况这是好事,我想他对这种训练比我们任何人都更迫切,绝没有理由驳我的面子。但真正一谈到这件事,才知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容易,任我磨破了嘴皮子,他始终一声不吭,我把能想到的关于语言对于一个作家的重要性,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归结到要开始训练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最后逼得我不得不央求他:“国凯呀,我可以想象你心里一定经历了别人没法理解的创痛,或者叫悲苦,甚至是绝望,可吉人自有天相,大灾大难不是都被你挺过来了吗?现在只不过是学学说话,医生都打了包票,你又何乐而不为?即使你不想说话,别人还想跟你说话、听你说话哪,你也要替家人和朋友们想想呵!你我兄弟几十年,从来都客客气气,不驳对方的面子,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为了我们老哥俩今后还能像过去那样海阔天空地瞎聊,还能一起去参加活动,开会发言,说说笑笑……”我越说越急,不知怎么声调中竟有了哭音儿。

国凯猛地站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反倒闭上了眼睛,有泪珠从眼角溢出,并坚决地冲我摆了摆手,我起身抱住了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劝过一句让国凯师兄接受训练的话,并经常用一句“顺其自然”解劝国凯夫人。既然不接受语言训练,国凯在北京康复医院再住下去就意义不大了,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广州。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国凯师兄如今“自然”到了什么程度呢?我很想念他,这种想念是被一个人的魅力所吸引。人的谜一样的魅力是无穷的,它取决于精神世界的丰富。师兄陈国凯正是具备这种魅力的人,有一个现象或许能说明这一点,他身材比我矮小,体格比我瘦弱,眼睛又高度近视,总给人以迷迷瞪瞪的感觉,可我们两个人下饭馆,服务员总是把他当老板,把我当成他的随员。足见他骨子里有一种东西,或者可以叫做气质,他天生就是我的大师兄。

去年初冬我借去珠海的机会专门绕道广州看望了他,可用四个字形容我刚见到他时的惊讶:“焕然一新”。过去他有两样标志性的东西,一是满头蓬乱的浓发,因其身材瘦弱,总给人以头重脚轻之感,如今剃掉了满头的“烦恼丝”,以光头招摇,透出一种短平快的飒利劲,整个人都显得匀称而精干了。他的另一个标志,是两个厚瓶子底般的黑框眼镜,把脸也衬得又黑又窄,棱角嶙峋,显得过于老气的脸,现在摘掉了那个大眼镜,脸被突显出来,变得白净、圆润了许多,看上去倒年轻了。以前那个邋邋遢遢、迷迷糊糊的大师兄,今天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脸上洋溢着喜悦。

我由衷地为师兄高兴,心里却不无惊诧,总觉得这不再是过去的那个陈国凯了。果然,我很快就发现他剧烈改变了的不仅仅是外表,内里的变化更让我吃惊,尽管我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见面后只观察,不提问。因为他不说话,我的提问只会令他为难,徒增尴尬,我想告诉他什么就自管说,说话时要看着他的眼神,他感兴趣就多说,他不感兴趣就转换话题。可真正见了面,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以往见面有个回避不了又最轻松愉快的话题,就是议论文坛现状、文学动态,现在看他的眼睛,对此已了无兴致,没有任何好奇心和交流的欲望。他整个人只表达出一种信息:平和的喜悦和友情。

表达喜悦和友情不需要语言,有音乐就足够了。国凯师兄一直是音乐发烧友,十几年前的一场大病让他舍弃了语言,舍弃了经营了大半生的文学,唯独对音乐反倒更加迷恋了,将全部积蓄都买了音响和唱片,家人说他在听音乐上花的钱,足可以买辆宝马汽车。一排复杂而气派的音响设备占据了大半个客厅,后面垂挂着各种型号、各种颜色的电线,粗粗细细,结成发辫,扭成一团。国凯走过去,熟练地打开一道道开关,房间里立刻弥漫开美妙的乐声,从四面八方、从脑后向你的心里钻,向你的灵魂里渗透……

国凯夫人告诉我,这都是他自己到商店里选购的,大件东西商店里管送,小件就自己拎回来,然后自己组装、调试。我甚是好奇:他不说话又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他的夫人含笑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因为他从来不运动,所以我就不干涉他逛商店,就权当锻炼呗。起初我跟着他,后来他不让我跟了,大概怕我干涉他花钱,现在没人能管得了他,他奉行的是三不主义,第一就是不运动,第二是不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前不爱吃肉,现在却专爱吃肥肉,我不给他做就自己到外面买。第三是不听话,不管好话坏话全不听,只听音乐。

如此说来国凯师兄倒是活出味道来了,这未尝不是一种强大。我注意到房间里唯一的一个书柜里,没有一本书,满满登登都是唱片,上面三层按音乐史编序,从巴洛克时期到浪漫主义时期再到现代派作品;下面几层按人编序,世界著名指挥大师的作品、著名钢琴家的作品、著名小提琴家的作品、著名大提琴家的作品,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我好奇地随意从中抽出一张,是被后人誉为“音乐上的莎士比亚”的蒙特韦尔特为;再抽一张,是集古典音乐之大成的巴赫;然后又看到了俄罗斯五人“强力集团”的唱片……有一张唱盘上竟然贴着这样一张小纸条:“1996年4月7日上午,孙子降生,晚上购得马勒第十交响乐以志庆贺。”他是想借马勒这位集浪漫派和现代派于一身的伟大音乐家,表达孙子出世给自己带来的欣喜和启示……音乐和旋律既能把生命引向深奥,又可以让人的感觉和理解力变得奇妙而迅捷,我忽然觉得国凯师兄仍然有一个豪华的精神世界。

听着曼妙的西方古典音乐,我走进他的书房,书房里也没有书,写字台上铺着白毡,边上有笔墨、砚台,宣纸。我铺好一张宣纸,请师兄为我留字,他提笔略微一沉,便写下一行大字:“尽信书不如无书”。运笔流畅苍劲,相当漂亮。我看他写字的气势,内心有一股冲动,真想扳过他的肩膀质问:你能这么流畅地写大字,就说明完全可以正常地写作,能把那么复杂的音响玩得滚瓜流熟,就说明你的大脑比我还要灵光,为什么要彻底放弃文学,放弃说话?

但我克制着没有说出来,生怕刺激了他。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自己铺上一张新的宣纸,又写下四个大字:“人书俱老”。随后用小笔在旁边题上“子龙弟一笑”。我眼睛潮了,刚才幸好没有说出那些蠢话。现在的陈国凯,仍然是我的大师兄,尤其是在智慧上。

(2010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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